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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9、三十九(1 / 2)


半个时辰后,尚药局的?孙奉御到了,他已是耄耋之年,曾经历过?先帝朝的?京师大疫,救治过?许多瘟疫病患,全?长安没有哪个大夫比他更了解疫病。

因年事已高,他平日已不必去宫中当值,只是在尚药局挂个名,在家中含饴弄孙。

齐王的?亲卫来请时,他正在家中用着晚膳,还剩了半碗饭没来得?及扒完,被那亲卫催着,只得?撂下碗箸更衣出?门,上马车时老奉御头上的?帽子还是歪的?。

他见侍卫那火烧火燎的?模样,还以为是齐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时疫,待马车经过?齐王府,他才纳闷地探出?头去问侍卫,病人究竟是谁。

侍卫语焉不详:“是一位女?眷,眼下在城南的?别馆里。”

老奉御不曾听说齐王府上有什么女?眷,只能按捺住疑惑。到得?棠梨院,他被婢女?迎入卧房,愕然发现齐王殿下坐在床边,手里紧握着病人的?手。

这病人得?的?可能是疫病啊!老奉御悚然一惊,床上这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,能让金尊玉贵的?齐王殿下不顾玉体安危,亲自在床前?陪着?

桓煊见孙奉御到了,请了太?医署丞过?来。两人本就有师徒之谊,署丞一见自己的?恩师竟也被齐王请了来,不由更怀疑这女?子究竟是什么人。

孙奉御替随随切了脉,又问了孙署丞方?才施针的?穴位,看了他开的?药方?,略作添减,对桓煊道:“依老夫之见,这位娘子得?的?不似时疫,倒像是肝郁气滞又兼风邪入体,这才病势反复,只要熬过?今夜,发一场汗,让热度退下去,寒症应当无碍。老夫再写?一张疏肝解郁的?调理方?子,待这位娘子病愈后日常服用。”

顿了顿,叹了口气道:“药石的?作用终究有限,还是要由身?边人开解开解这位小娘子,令她放宽心,年纪轻轻,路宽得?很,没什么是过?不去的?。”

春条在一旁听说不是时疫,长舒了一口气,连道“阿弥陀佛”,随即狐疑,她家娘子失宠后照常吃喝玩乐,压根看不出?来伤心难过?,他们这些下人还暗暗替她着急,怎么就肝郁成疾了呢?

桓煊默然,垂眸看着灯下憔悴的?女?子,手又握紧了三分,随随的?手心仍旧滚烫。

她为什么肝郁气滞,没人比他更清楚了。

他总以为她习于?劳作,身?子骨好?,不像一般闺秀那般柔弱,经得?起他的?折腾,如今才发现她那么脆弱,就像床前?这星微弱的?烛火,一阵风便能吹灭。她孤苦无依,他恃强凌弱,以上凌下,她根本什么办法都没有。

孙奉御毕竟年事太?高,不能彻夜守着,桓煊叫人安排他下榻,他叮嘱了徒弟几句,便去歇下了。

太?医署丞对桓煊道:“殿下千金之躯,还是早去歇息吧。”

虽然他老师说了可能不是疫病,但风寒也是会过?人的?。

“无妨。”桓煊道。他连疫病都不放在眼里,别说区区风寒了。

他没有想太?多,甚至没想过?自己这么守在一个身?份不明的?女?子身?边,在旁人看来是多么惊世?骇俗。他自己心里清楚,他并?没有被这女?子迷得?晕头转向,只要他愿意,随时可以抽身?离开。陷进去的?是她,既然她陷得?这样深,他对她略好?一些不算什么。

桓煊屏退了下人,仍旧握着随随的?手,他莫名觉得?握住这只手就像是握住了她的?命。他好?像又回到了四岁那年,固执地捧着那只捡来的?雀儿,以为只要用自己的?体温暖着它,它的?生命就不会流逝。

随随睡得?并?不安稳,时常惊悸醒来,睁开眼睛便看到守在她床边的?男人,看到那张熟悉的?脸,她有时清醒,知?道那是齐王,有时糊涂,以为是故人入梦,无论如何,她的?心慢慢安定下来。

不知?是针灸汤药的?效果,还是齐王天潢贵胄的?福气比常安坊的?福医管用,到东方?泛起鱼肚白时,随随的?热度终于?退了下去。

春条端了热水进来替她拭汗擦身?,换下汗湿的?寝衣。

桓煊在一旁看着,发现这具熟悉的?身?躯已瘦得?有些陌生了,翻身?时隐隐可见肋骨。分别两个月,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想念这具身?体,想得?辗转反侧难以成眠,可此?时他没有半点绮念,只是心口闷闷地生疼。

待衣裳换好?,署丞进来给随随把脉施针,见齐王眼下有浓重的?青影,劝道:“娘子的?热度已经退下去了,再喝一剂汤药睡上半日应当无虞,殿下也去歇息下吧,劳累时容易过?了病气,病人也不心安。”

桓煊这才微微颔首:“这里有劳署丞,有什么事叫下人来通禀。”

他捏了捏随随的?手,慢慢松开,起身?回了清涵院。

随随醒来时已近亭午,她像是做了个悠长的?梦,睁开双眼竟有种恍如隔世?之感。

春条见她醒来,欣然道:“娘子醒了?觉得?好?些了么?娘子昨夜烧得?都抽搐说胡话了,可把奴婢吓个半死!”

随随虚弱地笑了笑,哑声道:“对不住你,春条姊姊。”

春条没好?气地斜了她一眼:“娘子热度退了,又有力气消遣奴婢了。”

顿了顿,压低声音道:“娘子可知?道,殿下昨夜在床边守了娘子一夜!”

她也不明白齐王殿下的?心思,两个月不来看一眼,把高嬷嬷都召了回去,任谁看了都觉他已彻底厌弃了这外宅妇,可鹿随随病重,他又不顾自己的?安危进这院子,还不顾尊卑在床边守了一夜,他们这样的?富贵人,便是正妻病入膏肓,也没有夫君在床边守一整夜的?。

随随病中迷迷糊糊的?,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,只依稀记得?自己抱着桓煊狠狠哭了一场,此?时回想起来,连她自己也觉不可思议,或许病中身?体虚弱,人也变得?格外矫情了。

她也不知?道桓煊为什么在她床边守了一夜,莫非是她哭得?太?狠,让他起了恻隐之心?还是触动了他和阮月微的?什么记忆?这就不得?而知?了。

随随想不通,也就不去想了,横竖她不会在长安久留,到时候这些都会随风而逝,充其量只是一段前?尘往事。

只是河朔那边还欠一点火候,萧同安是她亲叔父,她不能亲自动手,等薛郅按捺不住动手除掉了他,她就能坐收渔利。

正想着,门帘哗然作响,齐王走进房中。

他整宿没睡,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会儿眼,因心里牵挂着她的?病,睡得?也不太?踏实,此?时脸色苍白,眼下有明显的?青影。

随随见了他便要起身?行礼,桓煊走过?去将她按住,皱着眉道:“还乱动,嫌自己病得?不够重?”

他嘴里照旧没什么好?话,态度也不见得?比从前?温柔,但话里的?嗔怪之意叫随随隐隐有些不自在。

待要说点什么,桓煊伸手按在她额头上,眉头微展:“比昨夜好?些了。”

随随道:“托殿下的?福。”

桓煊嗤笑了一声,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:“病了不知?道叫人去请大夫,请个不会治病的?福医来,亏你想得?出?来。”

不去请大夫是因害怕犯夜,桓煊心里明白,越发恨她傻:“说是齐王府的?人,难道金吾卫还敢拦?非要把自己折腾成重病……”

随随不和他争辩,只是抿唇笑了笑:“殿下说的?是。”

她这么低眉顺眼的?,桓煊瞬间没了脾气,他以为她会和他使使小性?子,至少流露出?委屈,但昨夜撕心裂肺的?恸哭仿佛只是一场梦,天一亮,她又和从前?一样温驯得?像头鹿。

“往后别再瞻前?顾后,担心这担心那,你是我的?人,大可以嚣张些。”他捋捋她的?额头道。

随随道是,暗暗觉得?好?笑,笑意便从眼底流露出?来。

桓煊莫名觉得?她的?笑容别有意味,别过?脸道:“等你养好?病跟我回王府吧。”

这村姑那么笨,心又重,没准哪天把自己折腾出?个好?歹来,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,她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,给她一个妾室的?名分算不得?什么。

随随谢了恩,却?道:“民女?在这里住得?很好?,院子前?不久才修过?,校场也是刚修好?的?,费了好?多银钱,就这么扔下太?靡费了。”

“没多少钱。”桓煊道。这点钱财对他来说不过?九牛一毛,不过?对个贫家女?来说却?已是难以想象的?巨资了,桓煊忽然觉得?她这精打细算心疼钱财的?样子也很可爱——看一个人顺眼时,无论什么都会变得?可爱。

随随又道:“民女?什么都不懂,王府规矩大,恐怕做得?不好?……”

桓煊想了想,她在王府或许确实不如在这山池院中自在,便不再勉强:“好?。”其实连他自己也觉王府所在的?安兴坊附近车马嘈杂,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静,远离尘嚣。

他接着道:“住在常安坊也无妨,孤叫人将你的?名姓户籍送到宗正寺。”

春条在一旁听着,不由喜出?望外,在宗正寺登了册,她家娘子便是齐王的?正经贵妾,便是王妃也不能随意处置发落。就算她以后年老色衰失了宠又没有子女?,凭着这名分,下场也不至于?太?凄凉。

随随一怔,她没想到桓煊忽然改了主意要纳她入府,虽然她的?户籍可以假乱真,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她抿了抿唇道:“民女?不需要什么名分,能伺候殿下已是民女?的?福分,殿下还未娶王妃就纳妾,恐怕会妨碍殿下的?名声。”

桓煊最不在乎的?便是名声,他掌着兵,名声太?好?才要担心。但她一心替他着想,不为名利所动,他心中自然熨帖,挑挑眉道:“那些虚名对孤毫无用处。”

随随又道:“王妃未过?门殿下就纳了妾,恐怕王妃心里不好?受。”

桓煊自己知?道王妃是没影的?事,不过?看她这么诚惶诚恐,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?意思,大约是真的?害怕惹主母不快,便道:“此?事以后再说。”

随随这才放下心来:“多谢殿下。”

春条眼见到嘴的?鸭子飞了,又气又急,却?又说不上话,只能一个劲朝她使眼色。

随随只当看不懂,吩咐道:“春条,我有些饿了。”

春条无法,只得?道:“厨房里煨着薄粥,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来,弄几个清淡小菜。”

桓煊道:“孤也在这里用膳。”

随随立即道:“殿下还是去前?头用膳吧,免得?过?了病气。”

桓煊一哂,不以为然道:“要过?早就过?了。”

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雕螭龙的?羊脂玉牌给她:“这个你收着,以后有事叫人带着玉牌来找我,即便在宫里也会有人立即通传。万一我不在,京中的?衙门也都认得?这块牌子,像昨日那种事,太?医署见了牌子就会派医官过?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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