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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5、第一百六十五章(1 / 2)


并州自?古以来是兵家险要之处,虽然是北方军事重?镇,太平盛世因丝绸之路而富庶,然而到?了国势衰微时?,便逐年荒芜。

自?惠帝以后,这里的土地因常年征战早已荒废,为了谋生,有的人去当兵,有的人则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去跑商。除了朔方、党郡几?个大的郡城,附近的县镇和村落里,几?乎一色的是老人妇孺。

白?婉仪从破败失修的屋子里走出来时?,一个妇人还跟在她身后,质朴的脸上是沟沟壑壑的皱纹:婉娘子,谢谢你的药,你是好心肠,老天?会保佑你的。

白?婉仪笑了笑没回话。他们看到?的太有限了,这些郡县绝大多数的人,见?过她恻隐的一面,就将她想成了济世之人。兴许是过的太苦,所面对的人心险恶永远是粗暴狰狞、将性命诉于刀尖,所以总一厢情愿相信美好。

她走医的途中,与这些民众熟了起来,便常听他们这样?说。

——您是好人,我们这里实在是过不下?去,你让她跟你学点手艺,谋口饭吃吧……

这里穷苦的人家,女儿刚过十岁就早早嫁了。然而常年战乱,男丁渐少,出于无奈,她们只能找别的生计,下?田做力气活。

时?常遇到?有人这样?恳请,她从不拒绝。小时?候失去亲人,她也?一度有过潦倒难以为继的日子,边塞之地的困苦,哪怕只是幼年经历,也?足以刻骨铭心。若不是有韦不宣施以援手,也?没有她如今的走街串巷,摇铃行?医。

所以,不知从何时?起,她竟收了七八个女子,跟着她去军营驻地打下?手,学习捡药和简单的医理包扎,管她们一口饭吃。

兵营里医药有限,她的医队帮了不少忙。后来安定?伯在病榻上,吩咐地方的和济局,将她的医队整列入编,以女子之身领一份军饷。没仗打的时?候,与和济局的大夫一道?,向民众普及预防瘟疫的药理;边境和胡人发生小规模冲突,官兵受伤的时?候,便又辗转各个驻地卫所。

遄行?奔波,医队女子们却都前所未有的雀跃,对她们而言,能领一份军饷养活自?己,不仅仅是衣食自?足,更是得了与男子一般的尊重?。这样?扬眉吐气,是她们生平未有,甚至未曾敢想的。

由于边境民风彪悍,女子抛头露面从不是什?么被人闲话的事,一时?间,不少人兴起了让女儿到?和济局谋份差事的念头。

她们淳朴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,如穷途逢生,对白?婉仪说,谢谢娘子。

白?婉仪淡淡一笑,觉得自?己未必能当得起。

医队常在兵营里出入,有时?也?会见?到?有车夫赶着牛车,车里坐着几?个穿高腰长裙、扑着廉价香粉的女人,明?明?是盛开?的装扮,却是枯萎的木然。

盛放与凋零糅杂于一身,分外违和。而牛车无动于衷地驶入兵营,将她们送去几?个偏僻的帐子。

在并州边境这种穷地方,女人们做活养家都忙不迭,哪有穿高腰裙子的,更不提扑香粉了。车上女子的衣着装扮虽然不华丽,甚至远不如长安城的平民女子,然而在并州这里,已经算是很花俏的。

白?婉仪停住了给一个士官的包扎,目光跟随那牛车看去。若那些女人不是医队,能出入这种地方,就只有一种可能了……

她听到?旁边有士兵用荤话开?着那些女子的玩笑,劣质的烧酒从每个人手中轮流递过,一人喝一口,驱散伤口带来的痛楚。

他们管牛车上的女子叫做,官妓。

所谓官妓,有的是官宦人家获罪后女眷被发落至此?,也?有的是良民富户因各种原因破产所致。像并州地处边塞,已经属于流放,多数是官家获罪的女眷充了官妓。这里的勾栏院比起中原,更是惨烈,招揽的客人也?常是士兵,最粗野不堪的那种。

每当这种时?候,她心中就涌动起一股悲戚的情愫。

她的人生起起伏伏,见?过贫贱,见?过极贵,也?见?过云端之上的人深深跌入泥淖,挣扎不出。因见?过,所以无法视若无睹。

她做完手上事,站在那里长久出神。那处偏僻的帐子里有不小的动静,可隔得太远,她听不见?,大概都被风声掠去了。

又不知过了多久,天?色不早了,那些女子面带憔悴之色,从帐子里蹒跚出来,衣服还是完好地穿在身上,却遮不住由内而外透出的灰败。

等她们上了牛车,即将启程的时?候,白?婉仪等在那里,拦住了她们。

驾牛车的车夫认识她,兵营大夫稀缺,附近无论是卫所还是村落,都见?过她。兵营里读过几?天?书的副尉,还管她叫先生。

“白?姑娘,您有什?么事?”他态度称得上尊重?,与对牛车上的官妓截然不同。

白?婉仪的目光落在牛车里的女子们身上,她们没有看她,有的倚着车便倦极睡着了,有的人双目放空看四周,有的人垂着头不知在想什?么。

她心中丝丝缕缕的低郁,生而为人,却总是无时?无刻体尝到?无能为力之感。她从身上解下?一个水壶,递了上前:“这是我自?己泡的糖水,里面加了五味子几?类药材,可以补身。”其实是方才借了厨房调制的,她们疲惫亏损,久而久之便会大病。

其他女子无动于衷。许是漠然了太久,于是挨在白?婉仪手边比较近的女子转过眼珠,眸底凉凉地倒映出水壶的影子。然后伸手接过:“谢谢。”

她在这样?的状况下?,以前的教养依旧未埋没,收到?别人好意后,不卑不亢地道?谢。

牛车远去了,她们也?没有回头。

这里是西关口的兵营,去年,萧怀瑾就是在西关外,差点杀了西魏十一王子,然而因流民军溃逃,最终功亏一篑。它与高阙塞一道?,像是螃蟹的两个螯钳,坚固地拱卫着并州驻军重?镇——朔方。

西关口共驻了三千多人,不时?有西魏、西凉的马匪来扰,每每交兵,死伤并不罕见?。白?婉仪收拾好了西关口的伤兵,便离开?兵营,回到?西关口附近的关宁县。

关宁县是西关口营地的补给之地,几?千军队在关宁驻扎不下?,才在西关口设塞。

城门半开?着,她进了县城,马蹄在年久裂缝的石板路上踏过,她牵着马回落脚的地方,转过两道?巷子,却又看到?了白?天?那个接了她糖水的女子。

她正倚着一棵树,神情平和地看着树下?两兄妹,拖着鼻涕的哥哥正带着妹妹,蹲在地上不知在玩什?么。妹妹手里捏着一只硬甲虫,哥哥则抱着那个水壶,将壶口递到?妹妹脸前,妹妹伸出舌头小心舔了一下?,被风刮皴了的脸上,绽出一个甜甜的笑,眼睛完成月牙:“甜!还要!”

糖是珍贵的东西,即便是中原富户也?不常吃,这些小孩子从小到?大兴许没尝过几?次,是以兴奋。

这让白?婉仪想起了小时?候跟随父亲,从五原郡迁到?各地,辗转行?医。说来也?奇怪,那些富裕些的人家,兄弟姐妹却没有这样?的舐犊情深。所以她从不羡慕富贵。

那女子抬起头看到?白?婉仪,片刻后想起了她,向她轻轻点头致意。举手投足,尽是斯文,没有边塞女子长久做活的粗野气,也?没有勾栏院里的妖娆庸脂。

白?婉仪细细看她,她脸上有几?处长了疥疮和痈,大概是因为身体长年接触不同的人,染了病,看上去也?瘦弱。

这就发现,她眉眼依稀有点眼熟。眼距宽,人中短,下?巴尖俏,可能因为过瘦,眼睛很大,眼神很空。

“我也?曾有过几?个哥哥,对我们姊妹很照顾。”那官妓扶着树起身,目光落在他们身上:“看着这些孩子,就忍不住会想起他们。”

她走了两步,声音落在风中,似有似无地感触:“人之命运殊途,随风而堕,有坠于茵席之上,有落于粪溷之侧。总希望不要再起风,让这些孩子都能好好度过……我在胡言些什?么呢。”她自?嘲地摇摇头,离去了。

白?婉仪知道?范缜这个典故,却不觉得她是在胡说。

即便生有贵贱,可风一起,谁能保证自?己上一刻在茵席,下?一刻不是落入粪溷呢。

.

萧怀瑾回长安不久,并州的行?台撤了,意味着这里将不再是边防重?心。何贵妃接了圣旨,需遵照回京。

启程的前一夜,武明?贞设了宴,她们为何贵妃送行?。

如今何家虽势盛,可想到?那日,那官妓意有所指的话,白?婉仪一直未忘。只是她与何贵妃之间,并没有劝的基础,甚至从前在宫里,是敌对的。遂那些为何家的劝言,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句:“多保重?。”

朝廷另向并州派了宣宁侯,不日便至。

三月初京中传来消息,天?子御驾亲征,督战北燕。这昭示了,晋国将重?心转移到?东部平叛和对峙北燕上。

得知消息后,拓跋乌一改先前姿态,整合了叱罗托的兵力,其后日子,并州与西魏的局势又如弦绷,生出了紧张之意。一连数日,西关口都在操练。

清明?不久后,一日黄昏,街上兀的传来敲梆子的声响,急切而尖利地回荡在街巷中,令闻者心悸,惊惧不已。

县衙的衙吏在街上疾行?,大喊道?:“胡人进了西关,大家都赶快藏好!值钱的东西能带的带上!”

胡人骚扰的事,在边塞已经是常见?,不过自?从去年西魏夺朔方城以来,还是头一次。彼时?白?婉仪正在一户人家看病,那家老人孩子躲去了地窖里,妇人抓起门后的扁担,浑身紧绷。

县城城门附近,已经肃清,站在城楼上,关宁县令牟究感到?了一阵深深的绝望。

并州撤行?台后,拓跋乌将叱罗托和十一王子的兵力也?整合起来,凑了两万人,这次没敢打高阙塞,而是从西关口偷袭。

牟究身为文官,跑到?这种贫瘠的边境之地当县令,是因为遭到?贬谪。所以,这还是他第?一次眼见?敌人重?兵压境的恐怖,第?一次置身于真正的战乱中。

他想起读过的史书,从汉代起,边境的郡守县令,不少都是身兼军政,被胡人闯城杀掉的并不少见?。可明?知如此?,他们也?不能弃城,只能这样?迎接死亡。

远远的,牟县令几?乎看到?了,拓跋乌的大军从天?际而来,如同遮天?蔽日的黑色洪流,让他想起了以前在煌州任官时?,经历过的一次蝗灾。

就像那时?一样?,铺天?盖地的蝗虫,如乌泱泱无边际的黑云,内藏了吞噬日月的恐怖。

牟县令一脸颓败。城门早已紧闭,可他知道?,支撑不了多久。不仅是关宁县,附近十里八乡的男子,年纪到?了十三岁就出去打仗或跑商谋生了,要么是西魏人来抢城骚扰时?,把?他们抓走当奴隶,剩下?的多是老人与孩童,还有持家干活的女人。

这样?不堪一击,让县里拿什?么来抵抗?

他正满心赴死的绝望,远处西魏军中,忽然有几?十人的马队离开?大军,向城下?疾驰而来!

牟县令怔怔看着,不多时?,马队开?到?城下?,领头的人勒马抬头,露出一张隐约相识的面孔——

步六孤宏,他的侄女婿!

此?事说来话长了。当年此?人跟着商队来中原,牟究的侄女一见?钟情,以绝食相逼,想要嫁给对方。他一时?心软,便答应了这门亲,但对外谎称她病死,将她从族籍上除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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