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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、无影无形的诛心(2 / 2)


寺里的人送来了素斋,萧拓遣了她们,独自用饭,初六则走到门口坐着,隔着竹帘眼巴巴地望着外面,小身影孤孤单单的。

萧拓望着它,喝着茶。茶是碧螺春,说不出什么不好,但就是喝不惯,想念着惯用的庐山云雾。

盘算了一番,几乎歇了亲自安置它的心思:这么一点大,居然显得心事重重,性子又难相与,难照顾,而且他时间也不富裕,它长大后仍旧看他不顺眼,那乐子可就出大发了。

正想着,见初六站起来,情绪明显不同,又用头又用爪的折腾片刻,好歹是把帘子掀开了一道缝隙,它趁机直起身形,笨拙地翻出门槛。

摔了一下,它也没发脾气。

萧拓一头雾水时,听到院门口传来轻柔的女子语声,便走到次间半开的窗前,找了个方便观望却不容易被发现的角度,望向院中。

净空师太/安排他在这里用饭歇脚,又有只小老虎,按理说没人敢来才是。

初六应该是在门口观望了一下,之后撒着欢儿地跑向独自进院的女子。

是个身着一袭玄色长袍的羸弱女子,笑眉笑眼地蹲下,拍着双手接初六入怀。

初六分外亲昵地跟她撒娇,乖得像猫。

一个看门的尼姑满脸难色地跑进来。

萧拓打个手势。

尼姑低声道:“是顾少夫人,她……跟幼虎很投缘,白日晚间只要得空,就会过来看看。她、她不知道您在这儿。”

“她不进室内,便不需告知。”萧拓心知尼姑似乎还有为难之事,不感兴趣,便就没问。

尼姑松了口气,语声更轻,“阁老放心,顾少夫人就是到外面透透气,不会进室内。”随即原路退了出去。没过片刻,她与另一个守门的被人支去了别处。

萧拓听话里的意思,是顾家的丫鬟骗两名尼姑去了相邻的院落。

他要是有歹念,她唐攸宁今晚不就是害了自己?

那一刻真觉得她私下里太不着调,率性而为。下一刻,他明白原因了——

攸宁抱着初六到了石桌前,把它放下,自己坐到石桌上,双脚踩着石凳,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扁方的酒壶,旋开盖子,仰头喝了一口,很娴熟的样子。

萧拓嘴角抽了抽。

在寺里住着,喝酒,亏她做得出。怪不得那尼姑言辞闪烁,合着是知道她喝了酒,甚至喝高了,也不想或是不敢往上禀报。

萧拓不知道那醉猫什么时候走,只知道不招惹不碰面是最好。

初六坐在她身侧,一双比照身形显得圆圆的大大的前爪并拢着,时不时往她近前挪一挪。

攸宁一手把着酒壶,慢悠悠喝酒,一手则摸着初六的头,和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言细语:

“听说今儿肯好好儿吃饭了?乖,就得这样,不论到哪儿,都不能饿肚子。”

“我这几日没胃口,不然也就陪着你吃饭了。”

“嗯,我又喝酒了,不喝睡不着。”

“寺里这几日在做法事,超度的人,是与我最亲近待我最好的人。不是母亲,我那位母亲,快让我不认识那俩字儿了。”

说到这儿,她笑,在月光影里、灯笼影里,现出几颗贝齿。

但那笑容没有一丝欢喜,透着孤单寥落和自嘲。

她喝了一大口酒,呛咳了一阵子。

初六仰头望着她,待她平复下来,身形直起,小爪子扶着她身形,又望她。

“没事,没事,不担心。”攸宁往桌子里侧坐,把它放到膝上,“怪不得我最喜欢跟你待着。也只有跟你,我才唠唠叨叨,你只听着,只会关心我,而不会忧心那些有的没的。”

初六慢慢地趴下去,依偎着她。

“你失了父母,我也没有。”攸宁说。

萧拓心想,坏了,真喝高了,她那早已离京再嫁的生母也罢了,有也等同于无,唐元涛可还是活蹦乱跳的。

“真跟没有一样,除了不管我死活、毁我、气我,什么都不会。我迟早要离开他们。”攸宁像是怕膝上的幼虎费解,耐心地跟它解释,“你跟我不一样,你的爹娘是有心无力,不能陪你长大,教你谋生的本事。所以我们不是同病相怜,真论起来,我不如你。可也有好处,心被一刀刀地凌迟多年,往后行事便再不需有多余的顾念。”

初六身形动了动。

她抚着它的手势更温柔,“我那所谓的父母,但凡有个人样儿,我也不至于是如今的情形。坏名声有时也有好处,但谁不想过得名声好、麻烦少?”顿了顿,轻轻一叹,“我总担心连累师长、挚友,怕自己的名声连累了她们,聚少离多,来往跟做贼似的。倒也不是不好过,只是偶尔会生闷气。”

一番话,萧拓听到了心里。只要有选择的余地,谁会愿意众叛亲离。

“我要是能照顾你,该多好。”攸宁转移了话题,似乎很费力地想了一会儿,“我们认识那天是初六,你要是陪着我,咱就叫初六。”

萧拓无语。什么名儿啊这是?若是逢下旬遇见,难道要二十几地叫着?正嘀咕着,她却话锋一转:

“可是不行啊,我听师父说过,你们的寿命一般是十几到二十几,我陪不了你那么久,又是自顾不暇的。”

萧拓又听出了点儿别的意味。

“净空师太认识不少心善的人,她放心托付的,就一定信得过。我多陪你几天再走。日后到了新家,不要耍性子。就你这坏脾气,真得改,就算再小,给谁一口谁也受不了。”

萧拓展目凝视着她清艳的容颜,望着她待同类一般地对待那只幼虎,神色温柔恬静,偶尔一笑,竟显得天真、孩子气。

可是如何的天真、孩子气,都让他觉得这一幕美是美到了极处,却延逸着无声地孤独寂寞。

后来,初六睡着了,她把小家伙送到室内,放到堂屋的蒲团上,转身离开。脚步倒还没凌乱。

再后来,他置办了碎月居,请了驯兽师傅,跟净空打过招呼,说了要自己照顾着幼虎,不需与寻常人提及。

给小家伙取名字的时候,在心里又嫌弃了好些遍,还是取名初六。

不得不说,他那时对攸宁诸多偏见,诸多不赞同——当然现今也没好哪儿去,在初六的事情上却是明白,她那份儿对初六的心,与它在寺中的相伴,喜欢却没霸在身边,是对懵懂无知的初六的善念,亦是她心头留给这尘世已不多的温暖。

便是那样机缘巧合之下,他与她有了第一次的相见,她在明,他在暗。

后来很多次,皆如此。

只是,她不知道。

她也不知道,他逐步查清楚了她与父母有缘无分的过往,查到了关乎她的很多很多事。

她是有过于充分的理由心凉心寒失望再到对亲情无望。

明明是该阖家捧在手里的明珠,却被弃若敝屣,换了稍稍心智薄弱的人,怕是要全然否定自己。

她一定也有过那种时候,不然,私下里的任性消极从何而来?她对初六说的话……就没寿终正寝的打算。

那对夫妻,挂着父母名义的她的双亲,已经将她毁得七七八/八。

直到夜色深浓,萧拓满心都是这些过往,待初六、十九的态度也就更加柔和。

景竹来禀:“齐夫人情形不大好,昏迷不醒,因在城外,齐家一时间请不到医术精湛的大夫,都急得不轻,怕在客栈就出个好歹,待到明日——”

萧拓想说那就让她快死吧,转念一想,唇角牵出残酷的笑,“明早城门一开,你就送医术精湛的几位大夫去给蔺氏诊治。另外,替我敲打齐老夫人、齐骧几句。如何说?容我想想。”

后悔的滋味儿不好受,他要蔺清芜继续活着,继续品尝。

他要蔺清芜看着曾放弃的女儿,与他并肩同看河山恢复绮丽,战乱得以平定。

眼睁睁看着,那明明能分享,却生而不可得的锦绣无疆。活在绝望之中。

这不管怎么算,也已到了蔺清芜做出偿还的年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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